撰文/攝影:沉墨
狗
我記得第一次去暹粒時,已經進入秋季。但當地的氣候還十分炎熱,以至於初抵的夜晚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幕竟然是夜市那片街區裡四處橫飛的蚊子。 至於其他動物,我鮮有印象。
在去過的為數不多的國家裡,我大抵都有這樣的感觸——除了蚊蟲這種體型細小到不易於捉拿的動物之外,在人們居住的城鎮裡,很少會有日常可見的動物群體給我留下揮之不去的記憶。
來到斯里蘭卡之後,我一開始就驚嘆於狗的數量眾多。當時,我們正走在尼甘布的海鮮市場,看到狗和烏鴉成群結隊地圍聚在這裡。它們的毛色和我們國家的狗是差不太多的,但論起體型,這些傢伙顯然要輸了幾分——它們中的每一隻都骨瘦嶙峋,但這種瘦弱中夾雜著的並不是病態,反而是一種莫名的懶惰感。
這些狗的神態裡沒有絲毫兇惡,它們看起來還帶著一份天然的悠閑。當你挨它們非常之近時,狗不會表現出任何驚慌抑或意外,它們仍然沉浸在自己剛剛所處的那個純粹的世界裏毫無動容。只有你發出逗趣的聲音或者嘗試觸摸它們的毛髮時,這些傢伙才會輕搖尾巴,湊近人前來嗅一番。
在城市的街道中央,我們總是能看到狗。它們狂妄地橫卧在地面,呼呼大睡,全然不懼畏人群與車輛的來往。有好幾次,司機贊本載著我們行駛在去往村莊和海邊的路上,我們看到隔一段路程就有狗蜷縮在前方,堵住了去路。 贊本只好讓車子發出尖銳的鳴笛聲,這些狗才會不慌不忙地爬起身來,離開道路。甚至連它們離開的模樣裡,也展現出了一點點洒脫。
這使我曾有意地去觀察我們經過的路面——我想,也許會有一些天生敏感而容易陷入慌亂的狗,當人們摁下喇叭時它們會因為驚嚇而失控,導致沒有及時離開公路。或者會有不夠耐心的司機,在暴躁中選擇忽略了一個不起眼的生命。
但是,一次也沒有,我從來沒有在斯里蘭卡的路上發現死去的狗的屍體。 我不知道這些悠閑地漫步在街道和海灘的狗是不是在流浪,但種種跡象表明,與人們生活在這裡使它們感到愜意,那是一種類似於被主人放養的狀態的愜意感。大概在非常久之前,斯里蘭卡居民的祖先們就是以一種很自由接近平等的方式在養育它們,狗的骨子裡也得到它們先輩們的血液遺傳,與人建立了一種牢固的信任關係。 它們可能有居住的房子,但是這完全不妨礙它們肆意地走上街道,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舒服地沉入睡眠。
這些狗沒有項圈和牽引繩,也沒有發瘋。 我每回看到它們,就好像視野中的只是幾個剛剛從床上起來還帶著睡意在行走的人。
大象
我第一次看到斯里蘭卡的大象,是在康堤的佛牙寺。
那時候,佛牙節剛剛過去,我們進入到戒備森嚴的寺廟中觀賞,看到有大概十多頭大象站在樹的陰影裡。它們耷拉著碩大的腦袋,在啃食地面的樹枝。大象的肌膚表面布滿了褶皺,像披上的一件皺巴的灰色皮革,紋路之間還夾帶著泥土顆粒。大多數大象在寺廟裡都無所事事,它們總是神情憂鬱,濕潤的雙眸中充溢著苦難。也有看上去年齡比較小和歡快的象,它們有時候會輕微地左右搖晃自己的身子,耳朵像兩把大蒲扇,在驅趕炎熱似的來回扇動著。
院落的一隅,還有人在給其中幾隻大象安排搬運木頭的活。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些大傢伙們粗壯而顯笨重的四肢其實都被扣上了生鏽的鐵鏈。 它的背下部甚至還豎著一把不易被人發覺的鐵鉤,已經扎進了肉裡。 有時,這隻大象發出咆哮,人們繼續加害它的傷處,使它順從地套上繩索,完成他們指定的命令。
這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安。 我們知道這些大象都是經歷了隆重的佛牙節遊行後留下的,它們從斯里蘭卡各地被挑選出來參加這個節日,幾乎都被鋸掉了象牙。贊本告訴我們,佛牙節當日,會有一位被挑選出來的象王託運神聖的佛牙,這是節日的一大亮點。 在最裡面的地方,那裡佇立著唯一的一頭擁有完整象牙的大象,我想那大概就是象王了。
大約是在一年以前,我從一則新聞中讀到——在斯里蘭卡的佛牙節慶典上,一頭七十歲的老象於節日的火光和喧囂中行走了太久,它骨瘦嶙峋並且模樣虛弱的照片被發佈到網絡上,引起了一些動物保護人士對主辦方的強烈指責。我忘記了這頭大象的名字,但我永遠記得它那觸目驚心的瘦弱。最終,那場憤怒的指責起到了積極性的作用,它永遠地退出了節日慶典。我想像這些大象會不會一直這樣被囚禁,等它們年老時,它們最終會變成像那頭引起人們憐憫的象一樣虛弱。 它們是這片土地上象徵著有力的生靈,在斯里蘭卡人信奉最廣的佛教裡,大象有著豐富的含義,它既是普賢菩薩的坐騎,也是摩耶懷佛陀時夢見的形象,佛經裡亦有羅漢與大象的故事。象和佛教千絲萬縷的關係,本來應該使它們在這裡受到更高等的待遇。 但它們卻承受著比犬類還要充滿束縛和折磨的生活。
我第二次看到象,是在雅拉國家公園。是我們剛剛興奮地追尋完獵豹之後,無意間發現一家三口的野生大象們在水池中洗澡嬉戲。大的象喜歡用鼻子噴水,有時它也會噴出泥土,而幼象顯得非常純真可愛,笨拙而甜蜜地磨蹭著它的家人。 我印象中最清晰的一幕——是三隻象緊緊挨著,一路親昵,直至慢慢地消失在叢林的深處中。當它們的背影完全不見時,你既沒有任何遺憾和急切想要追上的念頭,反而是一種深深的滿足感如同泉眼的水一樣滿滿地溢出。
野生動物
我們在東南部海岸附近的基林德村莊住了兩晚。那裡有一家野生酒店,是全開放式的,獨棟的小木屋繁星般地散落在原始的叢林中。
夜間,我們走在去往木屋的石土路上,看到一群野豬與狗在激烈地對峙。原來野豬的脾性比我想像的要更加剛烈,甚至顯得有些兇惡。狗相對而言就弱小了一些,它們的體格沒有這些野豬強壯有力。狗正在試圖阻止這群外來生物進入自己的領地,但野豬們毫無畏懼,步步緊逼反倒嚇退了狗。它們鑽進廚房的後院,把頭擱在石板欄杆上,一個女人取了點食物,投餵給它們。比起面對狗時的兇狠模樣,被投喂的野豬此時倒是如寵物一般乖巧了,甚至晃起了尾巴。
在基林德生活的日子,我們常常看到這群野豬在酒店裡四處轉悠,特別是在夜晚,它們甚至會帶上幼崽去湖邊漫步。大概是抵達的第二日,一個天空呈灰色的午後,我們乘坐吉普車進入到了雅拉。那是斯里蘭卡的第二大國家公園,沒有柵欄與鐵絲網,通過一個簡單搭建的入口便進入到了內部。
這裡生活著很多野生動物,它們在屬於自己的這片小小的領地裡過著非常原始的日子。為了保護這片沒有被圈起來的動物領地的純粹性,遊客是不可以下車在此走動的。 你能進入這裡的正當方式只能是乘坐觀光的吉普車。
我們用了三個小時來探秘這些動物。一開始見到的是黑臉葉猴和孔雀,然後是梅花鹿、狐狸、野生牛和豬、一些我們並不知道名字的。有一次甚至是以非常近的距離觀察到獵豹。 那個光景至今使我回憶起來都振奮人心,十多輛吉普車突然都彙集到那裡,司機們熄掉了火,遊客斂聲屏息。人們把頭齊刷刷地探出車窗,沉默而不安地等待著獵豹出動。那是兩隻非常漂亮的獵豹,它們敏銳地覺察到了周圍環境裡細微的躁動,因此行動遲緩而警覺。
一隻獵豹大膽地躥出叢林,穿過交錯的灌木枝葉,如貓一般優雅、矯健、迅疾地穿過道路,躍入了另一處叢林。 那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是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每一個人都緊張地摒住了呼吸,看到它優美的身姿是怎樣輕巧地避開了車輪。有一陣,人們難以抑制,發出了興奮的呼喊。 那是我們在基林德旅行中愉悅的至高點,我們太過於明白這是一種多麼難能可貴的運氣。
這與我們在城市的動物園裡尋覓動物的身影是截然不同的感覺,在雅拉,它們生活的環境是原生態的,這些傢伙無一列外都是野生的。它們可能感覺不到你的存在,而你亦無法靠近它們,在這片偌大的土地上,追尋到它們的蹤跡,並且以眼皮和腳的距離,需要極佳的時機,還有運氣。
而我們,著實非常地幸運。
後來回到我們的國家,我嘗試著去回憶了這段旅行所有細微的時刻,我驚奇地發現斯里蘭卡在我的記憶之中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印象。是的,它有它的殖民味,有它的清秀和復古,也有它的野。
但你要以簡單的幾個字就概括出一個完整的形象時,那使我陷入困惑。我最終想,那可能就是一種雨露均沾的恰到好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