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 基於喜馬拉雅的十一個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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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攝影:童安

星野道夫在《永恆的時間之旅》中寫道:「我認為每個人都擁有兩種不可取代的大自然,一種是日常生活中與我們共生共存的自然風景,另一種則是我們從未造訪過,位於遙遠地域的自然環境,我們知道它就在那裏,它的存在給了我們很大的想像空間。」

我不想讓時光在想像中逝去,於是我決定在這個冬日,去看薔薇色的喜馬拉雅山脈,我想在山下讀一首詩,問候遠方的朋友,送去純真的祝福。

明月照珠峰

我的計劃是從拉薩包車前往。

第一天途徑羊湖入海口的一滴眼淚托寺後,抵達日喀則;

第二天上午去扎什倫布寺,下午到珠峰大本營看日落;

第三天等候加烏拉山的日出,然後返程。

我已經想像不來我到時候的心情,但光想一想就緊張又激動。

日托寺 AM10:00

「我在沉默中看到堅定的力量,那種不慌張,安詳,沉着異常動人。」

當汽車穿過層層疊嶂的盤山公路,在距離寺廟最後一段上坡路的盡頭,視線豁然開朗,遠處湛藍的湖水中,矗立着一座水滴狀的小島,一條通往湖心的小路躍入眼帘,島的最高處就日托寺。

從高處俯瞰,它宛如一滴純淨的眼淚跌落在碧藍的湖泊里;從遠處眺望,它在陽光下閃爍着魚鱗般的光,我的眼前被金光包圍,分不清楚是湖水的波光還是廟宇的金黃。

700年來,日托寺坐落在這片孤寂的海域裏,日漸斑駁的圍牆上抒寫着歲月的痕跡,也刻錄着信徒們的夢想,外面的世界對它而言,不重要。

寺中唯一一位紅袍僧人,在此處已經修行了30多年,師傅每日在這裏誦經、打坐、為偶爾來訪的人祈福,與他相伴的是灑滿星辰的羊湖,是千山暮雪的寧金抗沙,是季候輪轉的雙鶴澄鳴。

僧人們一代傳一代,一人傳一人,他們對着碧海濤天上的眾神發誓,對着環宇正殿裏的油燈發誓,對着爛熟於心的六字箴言發誓,此生,就是這裏了。我在沉默中看到堅定的力量,那種不慌張,安詳,沉着真的好動人。

從我一步一步走到島上,一步一步爬到寺里,每一步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風景,冬日的荒蕪在此被放大,寂靜的溫暖像青稞酒般綿長,前來朝拜的藏民,帶着酥油和日用品,帶着家人和虔誠,他們也一步一步,走向心中的神堂。

圍着寺廟轉一圈,羊湖也就看盡了。

我的左邊是黃色牆壁上的鳥巢,雙鳥並立,亦是在欣賞這舉世無雙的碧海濤天,我的右邊是高傲的神山寧金抗沙,白色雪頂泛着金色的光浪;回首目及那條通往島上的小路,它將兩邊的海水幻化為兩翼,或許某年某日它們會在某個時辰,這座寺廟會振翅而往。

人們抱着獵奇的心裏來拜訪那位一生守一寺僧人,想一探究竟,我只是覺得一生一事很美。

人無論在哪裏,無論做什麼,一個人或一群人,只要是心的選擇,便堅定不移的沉浸其中,不辯朝暮,不論斗轉,不在意熱鬧或孤寂,這樣的生命才是自由的。

 

扎什倫布寺 AM10:00

「曾把法螺從海洋傳到陸地上的信徒,如今正把他們的聲音送往極樂。」

日喀則是前往珠峰大本營繞不過的一個地方,珠峰的邊防證只能在這裏辦理。冬天人並不是很多,所以辦理的很快,原以為有足夠的時間去扎寺,但真的有點低估扎寺的豐富,所以建議有計劃出行的人最好在日喀則呆一天。

位於尼色日山下的扎寺可看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扎什倫布寺意為「吉祥須彌寺」,是後臧地區最大的寺廟,它與拉薩的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稱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四大寺」,曾擁有住寺僧侶1600餘人,來源遍及後藏地區,尼泊爾、克什米爾等地,讓這裏成為格魯派的核心道場。

整個寺院依山坡而築,周長3000 多米,背附高山,座北向陽,殿宇依次遞接,疏密均衡,無論你從哪個路口眺望,都能看到層層疊疊的寺舍經殿,深邃曲折的巷道,異常迷人。

寺內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彌勒佛坐像,最瑰麗的室內唐卡,最神秘的舍利靈塔,以及數不清的銅鈴白塔。

清朝駐藏大臣曾做詩讚美它:”塔鈴風動韻東丁,一派生機靜空生」,意思是說,殿塔上的銅鈴在風中作響,悅耳動聽;從寺中眺望年楚河谷生機盎然,空中雲彩從山坳緩緩吐出,悠然而生恬淡的心境。

500年來,寺廟群沿着尼色日山南坡蔓延,太陽神將它最漫長的光輝給了扎寺的金色紅牆,高低錯落的重樓疊宇,讓它宛如一座富麗堂皇的王宮神廟,人們常常把它和布達拉宮以及故宮來媲美,可我怎麼看都覺得不妥。

它生來就在距神最近的喜馬拉雅腳下,成長於海拔最高的荒蕪之境,它歷經重雪洗禮,也沐浴富積驕陽,性格里毫無皇天貴胄之教條,它就是它,它的驕傲和貴重是天生的選擇,未經錘鍊,雕琢,教化,便是如此。

你看它大殿門口的萬字符號,由綠松石和青金石和藍寶石鋪就,經年累月,被磨的光亮,也沒人說要去保護,反倒是未經保護卻光亮無比;它的講經道用的是喜馬拉雅山麓的片石鋪成,任由芸芸眾生往來踩踏。

再如它尊貴無比的強巴佛殿(未來佛即彌勒佛),被稱為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鎏金佛銅坐像,請了110名藏族和尼泊爾工匠,花四年時間製作完成,佛像高26.2米,用黃銅23萬多斤,黃金6700兩,珍寶無數。

世界最大只是標籤,黃金6700隻是數字,百顆蠶豆鑽以及千粒珊瑚、琥珀、珍珠只是點綴,沒有人會因為珍貴就將廟宇圍起。

在這裏,你可以像普通信徒般,在門口敲鐘,然後依次進殿,細細觀賞,觀賞佛像面部上嵌滿的珍珠寶玉,眉宇間點綴的顆顆「百豪」(核桃大的鑽石),以視線漫步在金身蓮座,以虔誠沐首萬佛唐卡,將心打開,讓她將悄悄話告知十方神明。

我去過藏地很多寺廟,唯有扎寺的道路是如此的狹幽回長,走在這裏,像一個人經過自己的小肚雞腸走向內心廣闊的海洋。

路兩邊是不同佛殿的別有洞天,你可以站在任意一個路口回看,紅衣袈裟,日光遊走,萬物慈眉;你可能還會聽到,梵音經誦,曾把法螺從海洋傳到陸地上的信徒,如今正把他們的聲音送往極樂。

 

珠峰大本營 PM17:30

「在漫長而悠久的流金歲月里,這神聖的珠峰之光讓人類重拾永恆之心,讓我們將小小的自我交給它來悟道。」

前往珠峰的路上,有些昏昏欲睡,同伴們的身體似乎都到了極限,開始喝葡萄糖來補充能量。車輛在下午抵達珠峰首道大門,一天的顛簸和4800米的海拔讓我的意識有點飄,但仍然目不轉睛,有些太難抵達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只會去一次,便恨不得記住每一個不同的片刻。

20億年前,喜馬拉雅山脈地區是一片汪洋大海,被稱為古地中海,它經歷了漫長的地質時期,一直持續到3000萬年前的「喜馬拉雅運動」,使得這一區域逐漸隆起,成為世界最雄偉的山脈,並在此後的時間裏逐年上升。

在珠峰國家公園,人們不僅可以看到一座8000米以上的雪峰,而是可以飽覽整個喜馬拉雅山脈中5座八千米以上的高山。

珠穆朗瑪作為喜馬拉山脈的主峰,它榮冠着世界第一高峰的稱譽,8848米的高度給了人們望而卻步的理由,也給了人們勇往征服的藉口。我喜歡雪山,但我並不喜歡爬雪山,我只是喜歡眺望感覺,那一刻讓我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是為了保護珠峰核心區環境而設立的保護地帶,這裏與珠峰峰頂的直線距離是19公里,這意為着我們此刻站在這裏,眺望的每一公里都是一段浪漫的天梯。

每年夏季在大本營都會有臨時帳篷床位,商店,郵局等,大家忍耐着高反的不適,只為晚上可以在這裏拍到純淨的星空,由於冬季低寒缺氧便都拆了,對我來說,冷清點就很好,安靜的享受這一片寂寥又瑰麗的美景。

珠穆朗瑪的意思是「女神峰」,想想這個動人的詞語,原以為是遙不可及的隱喻,直到我親眼看到日落燃遍玫瑰色的山體,我才發現,她擁有着無與倫比的堅毅和柔軟。

當光從山體迅速溜走的時候,我像一個追風箏的人,無比堅定的朝着珠峰的方向奔跑,站在不同的黃昏分割線里,看日落拂過山的每一寸肌理,我第一次知道日落的珍貴,像情人的眼淚。

坐在日落里的珠峰像極了王者,於金光之巔睥睨眾生,高傲又優雅;日落之後它又像一瓣孤獨的金蓮,獨自盛放在神幽的深谷里,獨自沐浴空海的星宇。

珠峰日落漸進圖

在宇宙漫長而悠久的鎏金歲月里,這神聖的珠峰之光曾讓人類重拾勇毅之心,讓我們將小小的自我交給它來悟道,千百年來,無數人前赴後繼,無數次不同的相遇。

此刻,當我站在這裏,企圖在開闊的時間印痕中去尋找一座山的記憶,想像千萬年來萬物是否如一,每當我細數這些壯麗的痕跡,都能體悟到如浮游般短暫的人生。

 

加烏拉山口 AM8:20

「3000萬年前的記憶在此時此刻抵達陸地,無數星星分別釋放着它。」

光是站在加烏拉山口,你就能感受到地球內部巨大的能量,你可以在這裏遠眺喜馬拉雅山脈中段,抬升隆起的世界海拔最高的雪峰群,這裏也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觀賞到5座8000米級雪峰的地方(從左向右依次是:瑪卡魯峰、洛子峰、珠穆朗瑪峰、卓奧友峰、希夏邦瑪峰)。

無論你是經過加烏拉山口還是特意去,最好提前規劃線路和時間,它本身沒有景點屬性,只是前往珠峰大本營途中的一個埡口。我的建議是,在日出將出出發,去見證一場光的奇蹟,看它如何喚醒沉睡的古老山脈。

早上七點,我們從巴松村出發,八點二十抵達觀景台。當我和山脈在同一個水平線時,它在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場色彩的魔法,先是青紫色的晴空,接着是粉黛色光暈,然後是正午橘,一輪明月照拂着千山雪頂,顏色在深深淺淺中切換,萬丈光芒並破而出。

逆光像一扇披風讓整個山脈都被打上陰影,天光從曲折中乍泄,緊隨而至的是妝不可抒的美,那樣的清澈又纏綿,像心跳的一個音符,像喜悅的一個拐角,像美輪美奐的三聲調。

蓮峰狀珠峰

我想起泰戈爾在《采果集》裏的那句:「我感覺到一切星辰都在我心中閃閃發光,世界如同洪流湧進了我的生命」。人的內心真的很奇妙,我本身並不懂山的語言,當我從暮色里等到日出盡頭之後,山開始說一些我能聽懂的話,那些從所未見的壯闊讓我熱淚盈眶。

此刻的我,像是接到這世界節日的請柬,我的生命在這裏受到眾神的祝福,美景在我們的眼裏鋪開花毯,我的耳朵聽到風在演奏醉人的音樂,在這場宴會中,我的任務是放輕鬆,感受此刻。

我想,喜馬拉雅山脈豈止有十一個變奏曲,我在這裏看到了與3000萬年前一樣的世界,依稀還能聽見古地中海的波濤洶湧,人們的夢想、喜悅、悲傷、憤怒,全部隨着時光之河凝聚在金色的法輪上,閃耀着原始和熱切的心跳。

在這場旅行的最後,我安靜的坐在珠穆朗瑪的腳邊,朗讀我最喜歡的一首詩(谷川俊太郎—雲的路標),我也為每一個朋友朗讀她們喜歡句子,祝福那些知道我不完美卻依然愛我的人。

黎明最終劃破天空,從天泉中下注,神的聲音,在山巔的每一鳥巢中生翼發聲,餘音所到,叢林繁花怒放。

 


童安
旅日自媒體人
不想當詩人的旅行者不是好的攝影師
旅行,寫詩,攝影,星球流浪
著有書籍《親愛的陌生人》
微信公眾號:童安的LP
豆瓣:童安的LP
原文网址:https://www.douban.com/note/82644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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